本文出自《花火》。

滕仓雄虽然是在孤儿院长大，但他是一个充满文艺气息的，平时都坚持演“周瑜打黄盖”这出戏，而且每次都坚持演周瑜，将无数个黄盖打得哭爹喊娘。就连他从孤儿院里出来，也是因为他的文艺气息。当有人去领养他的朋友时，他便为朋友挺身而出，以身试险，将那个要被领养的小孩关在了厕所，然后冒名顶替他，演了一出“狸猫换太子”。

他的养父就像电视剧里所演的那般传奇，他没有任何子嗣，但是却中了五百万元，这些钱足以让他们父子俩衣食无忧。而当他去世后，那些钱都是滕仓雄的，而且他的养父相当之豪气，他一到家，养父就大声喊道：“老子中彩票了！五百万！带你去爽一下！”

滕仓雄满脸真诚地单膝跪倒在了养父的面前，打心里真诚地说：“我爱你老爸，你是全世界最好的老爸，我知道你行的，老！爸！”

滕仓雄还是一个没有立场的人，就犹如墙头草一般。

酒店里亮堂堂的水晶灯照耀着穷人们的卑贱，邹小椴坐在酒店的收银台上，面无表情。她的父母有事出去，交待她打理酒店的生意。虽然邹小椴才上高中，但她却已经是生意上的女强人了。她家里富有，她本人也长得漂亮、有能力，而且她还有一双漂亮的绿色眼睛。邹小椴的妈妈是个欧洲女性，她是一个女强人。她特意取了个跟女儿差不多的中文名——邹小艾。邹小椴的父亲是一个温柔而随意的人，他最大的爱好就是为母女俩洗衫煲汤按摩掏耳朵递茶，所以邹小椴生活在一个类似母系氏族制的家庭里面。她能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，另一个原因是她那双漂亮的眼睛，轻易就能看明白别人的心。

或许也因为这样，她从小就没什么朋友。关于“寂寞”和“孤独”这样子的语汇，在漫长的成长年华当中，她已经学会嗤之以鼻了。留在她记忆里的童年，只有绿色的草地、一个人的庭院，以及一个人的过家家。

滕仓雄父子走进酒店时，邹小椴就皱了皱眉头，直觉告诉她，这父子俩会给她带来麻烦。

滕仓雄父子表现出来的形象就是无耻的暴发户嘴脸，滕仓雄吃饭的样子能令整个餐厅的人都侧目。他甚至在父亲出门买烟的时候，偷偷地使着自己的坏心眼儿，又点了几个死贵死贵的菜，然后继续狼吞虎咽。

但当他吃完了所有的饭菜，撑得再也走不动的时候，他就有点心慌了。因为他“爸”已经去买了三个小时的烟了，还没有回来。而当他听到服务员说，父亲刚忘了带钱包，回去拿钱的时候，他就笑了。

“请问洗手间在哪里？”滕仓雄彬彬有礼地问道。

“看着他。”邹小椴叫了一个服务员过去。

“厕所遁”这一招滕仓雄都不知道用过多少次了，屡试不爽。但这一次，滕仓雄就被卡在厕所里了，原因是他吃太撑了，所以肚子出不去。

“需要我帮忙吗？”邹小椴站在洗手间的窗外问他说。

“哎呀，真是谢谢你了。我出来修这个窗子却被卡住了……”他当然不会说他准备逃走。然后邹小椴打了一个响指，服务员就一脚踹在滕仓雄的屁股上，将他踹了出来。

摔了个狗吃屎之后，滕仓雄抬起头来时，见到了一双足以令他惊艳的绿色眼睛，绿色眼睛的主人是一个漂亮的。

滕仓雄对着帐单数了许久，才确定他吃掉了四万块钱，而且其中两万是他趁老爸走之后拼命点的菜。当时他极尽奢侈浪费之能事，看到那好几个零时，他才懂得，浪费是可耻的。

最后邹小椴决定让他在酒店里打工抵债。

滕仓雄一副“我无所谓”的样子，而邹小椴面无表情，她能看出滕仓雄是一个什么样的家伙，她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不会太安分。所以她特意安排滕仓雄去送外卖，并叫了几个人跟在他后面，交待说如果滕仓雄想跑，那便给他点教训。

令她意外的是，滕仓雄很快就回来了，比平时的外卖员更有速度，而且跟在后面的人说，滕仓雄的态度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好。

邹小椴当时就皱起了眉头，因为她从小到大几乎没判断错过什么事情。当黛眉皱起来时，她绿色的双眼就像被掩埋在地底亿万米深处的璀璨宝石。

邹小椴最近总是做同样一个梦，梦见她躺在绿色的草地上，被看不见的绳子束缚，动弹不得。有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绅士向她走来，他有礼貌地微笑。

邹小椴从梦中惊醒，她不用回想就能知道梦里的那个人是谁，这令她的双颊不禁浮起了红色的云彩。但这时猛然从窗外闪起了闪光灯，她回头便看到滕仓雄在窗外。

邹小椴走到了窗边，冷着脸对他说：“你干什么？”

“拍照啊。”滕仓雄说。

“……你就不懂得征求别人的意见，不懂得体会别人的心情吗？”邹小椴忍着怒火问道。

“哦，对不起。”滕仓雄满脸愧疚地说，“我应该等你摆好POSE的。”

于是邹小椴终于也觉得，无法再跟他交流了，她推开了窗子。窗外的滕仓雄啊的一声，拉着长长地尾音，消失于窗外。

邹小椴冷笑了两声。

但冷笑完后，她才想起，因为忙于酒店的管理，所以她今晚并不是睡在自己家里，而是住在酒店的二十三楼。意识到这一点时，她的脸色忽地变了，猛地扑到了窗边。然后看到在窗子下方，吊着安全绳的滕仓雄笑嘻嘻地说：“看来你还是紧张我的。”

邹小椴忍不住双手纠着自己的头发乱抓了一通。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滕仓雄这个家伙给逼疯了！然后她找到了房间里的高跟鞋和杯子之类可以当做投掷武器的东西，狠狠地对着那家伙掷了下去！

对滕仓雄来说，他才不理邹小椴是什么感觉，这里包吃包住，还有可以抵债的工资，对他来说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，不然他也只能露宿街头了。

而真正让他定下心来，决定要在这里，并要做好的，是邹小椴。

她那双绿色的眼珠，挟带着奇异的魔力，仿如喜马拉雅山万年的冰水在瞬间涌入他的心脏一般，令他怦然心动。

而且邹小椴是独生女，也就是说，如果能得到她的心，那等于他就得到了这辈子无忧的财富。这样的话，他当然更不可能放弃，如果现在有谁帮他还了钱，让他不要在这酒店里工作了，滕仓雄一定跟那个人拼命！而且不死不休！

他现在坚持要留在这里“还债”，而且无比真诚无比坚持，他的态度足以令全世界的债主都觉得开心。

邹小椴考虑过让滕仓雄收拾东西滚蛋，但这样做，邹小椴会觉得输给了他，心理的那一丝倔犟让她不能就这样认输了。她觉得滕仓雄就像一只巨大的蟑螂，这更让她觉得不能输。好朋友蓝瑟感叹地说：“这就是出自于母系氏族制的女人的自尊心啊！”

出现在邹小椴梦里的那个男生叫缪城黯，他们的认识，其实也和她的自尊心有关。

缪城黯是一个古怪的人，少话，总是穿黑色的衣服，连同学之间都甚少交往。在某次学校组织出游的时候，邹小椴被分到和他一组，然后他断然拒绝，指着邹小椴说：“我不要和她一组。”

邹小椴很诧异，她是一个生长在蜜罐里的公主，根本没有多少人拒绝过她，从来都只有她抗拒那些对她垂涎三尺的男生们。

她从未想过，居然会有一个男生用这种嫌恶的眼神看她。

后来蓝瑟帮她打听到了缪城黯的事情，他某次和女朋友吵架，女友拂袖而去时，不慎摔倒在沙面上，脸部擦伤了好大一片，毁了容。不久之后，她自杀了。对于任何人来说，这都是一件不幸而且可怕的事。

于是本来就很沉默的缪城黯变得更加孤僻了。

邹小椴觉得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，他总是紧抿着嘴唇，这说明他一定有许多未说的心事。他额头上的那道小伤痕，也能让她心醉。她喜欢这样的男生，不会幼稚，比同年纪的其他人遇到更多的事情，心里有些坚硬，有些故事，然后透出诱人的神秘。

虽然出自于母系氏族制的家庭，虽然像个小公主，但她不喜欢唯唯诺诺的男生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，她对缪城黯由之前的好奇转变成了喜欢。她甚至卑微地渴望和他坐在一起聊聊天，或牵牵手之类的。

可是他从没给过她什么回应。

她在这深秋的夜里，站在二十三楼的窗口，觉得压力很大，觉得异常卑微。迎着吹进来的风，她红着眼睛看着这灯光普照的幽幽孤城，仿佛看着自己在一个巨大的脉胳分明的心脏里，那里面流淌着的是汹涌的悲伤和难过。

邹小艾对滕仓雄，如果可以选择，她宁愿女儿喜欢上他。

“因为我知道，你爱她。”邹小艾去医院里看滕仓雄的时候，这样说。可是滕仓雄只能苦笑，他从未想过，邹小艾这样的女强人居然会流泪，大概邹小椴也可能想不到吧。

在离开的那天，邹小椴还有跟他说过一些话。她问他说：“当你的爸爸将你放在酒店里抵债的时候，你恨他吗？”

滕仓雄想了许久，然后说：“我不恨他，他比我厉害，他心狠手辣，我阴不过他也是正常的。”

邹小椴听完后沉默了许久，然后说：“你看，我们就是这样，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。我们怎么能在一起呢？”

他们确实是不同世界的人，比如说滕仓雄从未想过，从未怨恨过他的养父，在他的世界里，生命就是一个人的挣扎，生命是凭自己的本事换来的东西。

邹小椴那天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颗眼泪，那泛着泪光的绿色眼睛，就像天使般惹人垂怜。

这个晚上，滕仓雄突然前所未有地怀念在孤儿院的那些日子，那些和朋友们嬉戏的日子。

但生命就是这样，当人们懂得那些年少轻狂的时光是好日子时，好日子早已匆匆结束了。

余下的只有迷蒙的泪光和生命的孤寂。

而上帝从不体恤世人。

世人也从不体恤上帝。

世界就是这样。

邹小椴在新的城市里，新的学校里，并没有怀念。因为她还有许多的未来要追赶。

缪城黯依然如同石块一般，又坚硬又沉默，他只有在面对她时才会挤出一些笑容。邹小椴也一如既往地相信，她的热情，只要假以时日，便能将他心中的石头也熔化成岩浆的。

而后，她在大学里开始了她的梦想。

她开始了创作她的小说，向梦想生涯迈出了第一步。缪城黯知道这件事的时候，出乎意料地支持了她。他说，一个人如果能勇敢追求自己的梦想，那是最好的事情。而他因为之前受过的伤，留在他心底最深处的，其实是怯懦。他不敢，他怨恨自己，但也始终不敢。

邹小椴能感觉到他心底深处，那些浓烈得化不开的哀愁和痛苦。她十分之心疼。

而她也确实没有让缪城黯失望，她的长篇小说完成得非常之快。许多年来，她早已打好了无数的腹稿，她一直都期盼那样的生活。而她的长篇小说也很快就得到了杂志社的回应。

很快她的长篇小说开始在杂志上开始了连载，业界内各种诸如“天才作家”、“美女作家”、“文学界新星”这样的头衔迅速地来临，虽然每一个新人出来，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殊荣，但邹小椴还是异常的高兴。每次在论坛上，或是在贴吧里，偶尔会看到有读者谈论她时，她都暗自窃喜。

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被编辑们称为宏篇巨著的那本书，市场反应非常之糟糕。

越来越多的挑剔的读者们，开始质疑她，开始打击她、漫骂她。

有时候，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，他们总是会成群地去哄抬一样东西，也会成群地去拒绝一样东西。

邹小椴就像是一个从天堂突然跌落到了谷底的人。

当一个人被自己的梦想拒绝，当她的梦想被人们肆意践踏的时候，那种感觉语言难已形容。

大三的那年，邹小椴的“宏篇巨著”出版，因为反响太糟糕而被无限期搁浅，当她觉得心有不甘准备去理论的时候，赫然发现那份合同上写着，出版方有撤稿的权利。在之前，从没有过任何经验的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。而她也不知道，那被杂志连载了一大半的稿子，还能继续投到哪里去。

于是在接触过了梦想的边缘之后，她的那个梦便如玻璃破碎掉了，耗尽心血写出来的东西刹那间便化为了一堆废纸。

当她在奋力创作那本小说的时候，在废寝忘食之中，她忘却了缪城黯。

在某一天，她去酒吧里找缪城黯的时候，发现他和一名女子，拥吻于酒吧黑暗的角落里。那时候的他，身上绽放着她从未见过的热情和快乐。

她的心碎掉了。

邹小椴独坐于喧嚣的夜色当中，当静下心来想的时候，一切的一切，其实那些倪端在最初其实便清晰可见。缪城黯受过的心灵上的伤害，还有他的尝试，还有他那个令他自己怯懦的梦想，现在想起来，邹小椴觉得自己当时的坚持是那么的可笑，可是被爱情蒙蔽了的女人，对于咫尺间的真相，却是视而不见。

她无可抑止地想起了滕仓雄，她突然觉得他没有像从前那般可恶了，就算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，但爱情能轻易地便在他们的世界当中架起一座桥梁。

只是当初的她，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。

她匆匆地订了机票，第二天便打飞机回家里去了。她依然记得，滕仓雄说的“如果受伤了便回来”。

而现在邹小椴那颗破碎的心，急需医治。

她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，她放下了自尊，给予了最浓烈的爱，放下了前程，甚至放下了家人朋友，低头穿行，从不回头，只是为了得到缪城黯的爱。

但是他却将爱情给了她难以认同的人。

而到家以后，她发现滕仓雄并没有在酒店里，妈妈说，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里，滕仓雄没多久就还完了这里的债务。

“然后他就去做自己的事了。”妈妈这样说。

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，邹小椴觉得心里好像突然空了一块。

滕仓雄离开酒店是去年的冬天，下第一场雪的时候。他还记得离开的时候，就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丢失了。邹小椴离开家里去学校，从未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。她将所有的爱全部都给了别人，连思念也都没有留一点给他。

现在滕仓雄就在家门口。

他还清了欠邹小椴的钱，也在酒店厨房的师傅那里学了一点手艺，再加上邹小艾资助了他一些钱，于是他在附近的一座小城镇上，开了一家小餐馆。邹小艾说要将女儿嫁给他，始终只是一时之话。

他懂得的，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。他有面对整个世界的决心，但是邹小椴却只面对着另一个人的世界。

就算是现在，滕仓雄还会觉得偶尔有淡淡的感伤埋在心里。那株芽没办法长成参天巨树，却始终生长在心里。

早上十点钟的时候，滕仓雄已经开门了，店里还是没有什么客人。他习惯性地站在门口，然后看着远远的那个人影，越来越清晰，越来越清晰。

正是他所想念的那个人。

邹小椴远远地就看到了滕仓雄，然后她狂奔了过去，她猛地扑到了滕仓雄身上。

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。

滕仓雄在惊慌失措之后，是巨大的惊喜，那种喜悦，无法用语言来形容。

邹小椴突然明白，她以前为什么不喜欢和滕仓雄在一起，因为他给她的是家的感觉，那种犹如兄长般的感觉。从前的邹小椴从未离家多远，从前的她从未在溺爱中脱离，她不会明白这样的感情。

就在她们拥抱着的时候，蓝瑟突然从滕仓雄的店里走了出来。

她看到邹小椴的时候愣住了，邹小椴也愣住了。

蓝瑟大叫了起来，她冲出来和邹小椴拥抱。她也和滕仓雄一样，在邹小椴离去的这三年内，从未收到她的电话。两个从前亲密如情侣的友伴，在疏远之后的再次相见，感觉依然如同昨天。

“小椴你怎么来了？你来做什么？你做了什么来了？天哪，这是不是真的！你怎么来了！”蓝瑟激动得都快要哭出来了，那一连串的问话，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。这个小女生在离开邹小椴之后，也成长了不少，但是她依旧无遮无挡地忍不住掉眼泪了。

“我刚好回来了。”邹小椴抱着她说，“你怎么在这儿？”

“我在这边读书啊，所以经常会过来仓雄这里啦，因为我和他在一起能谈起你啊！你果然是不想我们了！”蓝瑟哭着这样说。

滕仓雄招呼着她们进去，他拉下了餐馆的门：“今天就做你们两个的生意了，我去炒几个菜，你们等着。”

这天滕仓雄做了许多菜，邹小椴也吃了许多菜；这天蓝瑟倒了许多次酒，邹小椴也喝了许多的酒。

他们开心地说说笑笑，说以前无忧无虑的那些好日子。

然后在晚上的时候，邹小椴一个人，悄然离去，就像三年前离开他们的时候一样。

邹小椴就算眼泪迷蒙了双眼，就算她头昏脑涨，就算她走在喧嚣慌乱的大街上，就算琼楼玉宇倒了阵形，就算浮华盛世当成分手的布景，她也依然是那个看得穿别人的心的邹小椴，她依然是一个有着神奇漂亮的绿色眼睛的女生。

她只是难过，为什么能看透别人的心，却看不透自己的感情。

为什么会到现在，才知道她其实很爱他。

她怎么会不知道蓝瑟和腾仓雄走到了一起，她怎么会不能想象，两个同在异地的旧相识渐行渐近的过程，她怎么会想像不到，那两个人都因为对方身上残留着她的味道才走到了一起。

她知道那些曾经的，都不再属于她了，只是她依然抵挡不住心里的难过。